【文/攝影 呂霽】
印象中熟悉的臺灣客家族群,分布在桃竹苗與高雄、屏東,新北市北海沿線則多在三芝、石門一帶,其原鄉又與廣東四縣、海豐、陸豐不同的福建汀洲;繞過臺灣最北端燈塔所在的富貴角與昔日「跳石海岸」的天然阻隔,客家的足跡是否曾抵達金山?
根據弘光科技大學副教授廖倫光早期的調查記錄,新北市金山區推估曾有來自福建漳州的陳、劉、黃、簡、謝、賴、游姓客籍人士,散居於下六股、內坑、三界壇、罟寮、磺溪頭、兩湖(葵扇湖、倒照湖)、磺港等處。
在金山從事文史工作二十年的郭慶霖表示,此間的客家族群屬於「隱性族群」,在河洛人居多的環境中經歷了漫長的歲月,多數已不知其是否為客籍的身世,關於客屬移民的遷徙墾拓,幾乎沒有相關的文獻資料可循,「中角」的黃氏為目前依稀可尋的線索。
古厝猶在客影疏:罟寮黃氏
舊稱「罟寮」的中角,現今的行政區域屬於金山區萬壽里,前臨北海岸,後倚大屯山系,黃氏家族在中角國小隔著台二省道的對面巷內,興建了一座擁有六條護龍的傳統三合院。
擁有寬廣前埕的黃氏古厝,採正身帶護龍的三合院形式,正廳與左右兩間,燕尾高翹,家族先祖應曾有過顯赫功名,兩側護龍採圓弧狀的金型山牆。正廳正脊之脊堵寬厚,正中設鏤空隔磚,兼具減重、降低風壓與裝飾的作用,兩側綴以泥塑脊飾,可惜多數已經剝落,整體形式與新竹新埔劉氏家廟略為相似,但燕尾翹起弧度較大,印斗部位較少變化。
正廳牆身下半部以裁切工整的長條石塊構成厚實粗獷,上半部則以紅磚延伸承接桁樑屋頂,石材開窗不忘造型妝點,樸實大氣中又見典雅。兩側內護龍結構相仿,只在牆身石材材質不同。
石條門柱對聯:「振文振德振斯教,昌行昌言昌厥家」,與客家特重文教修身的家訓旨趣相近;入得正廳,正中供奉神祇,木製的祖宗牌位置於左側,擺設明顯與客家僅供奉祖先牌位不同。
近門處橫樑垂掛吊著一只香爐,有人稱其為「天公爐」,但也有一說認為應稱為「三界公爐」,可確知的是,客家所稱的「天公爐」,位置或在正廳門外牆上或在外埕,一定都在戶外而非室內。
從黃氏古厝外觀與正廳陳設,難以尋得明確且獨屬於客家的特徵,就近請教現年八十一歲的黃錦村老先生。
黃家第十八世的黃錦村,中角國小主任退休,是家族中對過往淵源最為關注的成員,據稱來台祖因原鄉經常遭受水患,耕作不易,便渡海希冀另謀出路。從中臺灣上岸後,一路北上,幾經輾轉,見此處雖前臨大海,但後有大山倚靠,水源不缺,應不致再被水災所苦,決定落腳於此,開基立業。
自稱是「客底」的老先生拿出單張手寫的「黃氏歷代族譜」,上面記載著「原籍:福建省漳州府平和縣東濟(冬節)鄉……」,對照學者廖倫光早期的調查記錄:「金山萬壽里罟寮黃氏,祖籍是在福建省漳州府南靖縣東結鄉雪山鎮」,一說在平和縣,一說在南靖縣,「東濟」與「東結」發音相近,何者為是?相同者只在「漳州府」。
畢竟先祖遷此落戶已是六、七個世代以前,生活周遭又以福佬人士居多,黃錦村已經完全不會說客語,只依稀記得「阿瑪」的稱謂,與「吃飯」等極少數日常詞彙。
談到祭祀方式,老先生說明,逢年過節祭祖時用的是形體完整的三牲,這點與福佬人習慣以碗盛裝的方式不同;問到農曆春節時是否拜天公?「有,以前拜天公要在外埕另設供桌」,拜天公的供桌是不是要以兩張桌子疊高?「嗯,供桌很高」。使用金紙外,有沒有垂掛「長錢」?「啊,就是撕開變成長長一串的那款?好像有。」
居住在三芝、石門的「汀洲客」仍保有的農曆九月九做「總祭」習俗,詢及黃老先生,沒有得到確切的答案。漳州客與汀洲客或有不同吧?廣東客家與福建客家肯定也有相當多生活習俗上的差異,以汀洲客或廣東客的儀俗類比,多數僅止於推論。姑不論金山的「客從何來」,從片斷文字與口語訪談中,客家人士確曾踏入金山,在此留下生活打拼的痕跡。
近海靠山的金山地區,早年居民營生的方式,一如黃錦村老先生所說的「下田耕作、出海打魚」,時至今日,淺山地帶的農作依舊佔了相當的比重,目前以種植甘藷、筊白筍居多,已然式微的稻作,則在陽金公路旁的美麗山村重現。
陽金公路七‧二公里處,布紮的娃娃在路口公車站牌旁,笑臉迎人,走入綠樹成蔭的斜坡道,就地取材的陽明山安山岩砌成小亭,內裡的泉水清澈汨汨,四塊石塊洗衣板厚實地置於洗滌池旁,彷彿還能聽到人們在此洗衣、洗菜的談天說地。
山間拓墾留客韻:八煙聚落
|
八煙為都會邊緣保存了難得的農耕山居樣貌。 |
|
奔馳徜徉在陽金公路變換山景之際,好長好長一段時間,人們不曾注意過這個曾經生產稻米的小聚落,淺山地帶的發展有限,這兒總共只有九戶人家,曾經生產稻米的水梯田,因為面積小,無法使用大型機具,至今仍多半仰賴人力,加上年口老化、灌溉渠道年久失修、金山地區轉型以種植蕃薯為經濟作物,水梯田的美景幾乎消失殆盡。
約莫是2008年,台灣生態工法基金會來到這處森林過度至平原的山間聚落,引入久違的山泉水,一畝原就立著幾顆大石的乾涸梯田,竟成了山谷裡彷彿「無邊際水池」般的禪意畫面,水生昆蟲、青蛙回來了,人們也開始進入這個陽明山國家公園北緣、擁有美麗名字的聚落----八煙。
|
八煙的石砌老屋為聚落特色之一。 |
|
小廣場旁的石砌老屋,做為接待賓客與陳列販售在地稻米、手作品的「八煙出張所」,豐收的山藥堆滿一簍簍,阿伯熱情地與遊客話家常,說著此間的生活、農事。闊的道路,在兩側梯田間蜿蜒進入聚落的另一個區域,三合院安穩地被周遭的樹林圍攏,老牆的砌石、樹幹上的籃球框,曾有的熱鬧似乎還不是太遠;阿嬤開心收下親戚送來的禮品,回贈整袋鮮採的蔬菜,一旁的阿公拎著用慣多年的老柴刀,一刀一刀削著短木笛,試吹出響徹山谷的清亮。
|
大柴刀做小木笛,難不倒我。 |
|
回到主道路右彎繞往屋後,茶花開得正燦爛,整片面對山谷的開闊,水圳如網絡般繞著田埂、菜圃,型態優美的梯田一畦畦,儲水等待新一季的秧苗,大叔推著小型機具「嘟嘟嘟」地翻土整地,無視於一群又一群前往欣賞「水中央」美景的遊客。
平實素樸的山居生活無視歲月般地在石屋聚落間流轉,砌石,相當程度地代表了八煙山村的特色。
|
圖說:八煙為山林平地間保留了珍貴的鑲嵌區帶。生態豐富。 |
|
物資缺乏、交通不便的年代,就地取材成了營造家園最便利的方式,陽明山的火成岩提供了人們最好的建材。從聚落步行到展望開闊的「水中央」,砌石老屋厚實古樸,清澈山泉悠悠汨汨奔流,走的是石砌的水圳,鞏固著層層梯田的,也是砌石堆疊的田埂,石材與水,無疑是八煙最動人的老靈魂。
如此綿密、因地制宜的建構,成就了八煙早年農耕的暢旺,卻也因為年輕人外移、灌溉系統的長年失修,讓八煙水梯田曾有的美好,逐漸消失。
生態工法基金會進入聚落之初,老屋、水圳、田埂仍維持著早年的傳統砌石工法所打造的模樣,然而,灌溉用的「浮圳」因漏水失去功能,為求方便而改用塑膠管,即便如此,多數水稻田仍處於旱化或廢耕的狀態。
他們先租下了一塊旱地,什麼也不做,只是把水引回田中,久而久之,自然界的生態鏈在此重新啟動,蓮花長出來了,青蛙、蜻蜓、水蛇出現了,有了「食物」,猛禽也再度盤旋天際,這片有著巨石的水田,如今成了八煙聚落最著名的風景,幫它取了個名字「水中央」。
生態回來了,特殊的水稻田能不能再現?據說,這兒生產的稻米,日據時期還用來進貢日本天皇,如此優良的基因,怎能讓它消逝?於是乎,當地居民蔡文照跟著長輩,著手細心修補起先民為了引水至地勢較高處灌溉的水圳。
來自大屯山的泉水,再度透過綿密的水圳,不但進入家戶都有的洗滌池,讓人們可以將鮮採的蔬菜清洗冰鎮,也汨汨地流進一層層的梯田,人們終於再度看見美麗的山間水梯田。
水來了,睽違二十幾年的秧苗再度插入土中,慈心有機農法基金會協助當地農民,嘗試轉作有機農法,每月定期辦理課程教育與輔導。巡田水、糊田埂,早年的日子好像又回來了,辛苦卻有著踏實與可以期待的盼望。
記得水梯田實現復耕的收割情景,連苗栗後龍灣寶社區也加入,幫忙進行輾米的工作,老人家再度吃到自己田裡生產的米飯,「啊!二十幾年了,太歡喜了!」。
不就是米嘛!但在失而復得的八煙,這米的價值與意義非比尋常,他們將它取名「救世米」,其中飽含了基金會、贊助認養的企業、參與插秧收割的學生與民眾,以及臺灣、日本鼎力相挺的農民的滿滿情意。
重獲生機的八煙聚落,如今成為臺北都會區難得的農業與生態寶地,讓人們得以再看見早年移民墾拓的生活樣態。假日越來越多的遊人進入,老人家靠著新鮮的農作、親手製作的草仔粿、醃漬物等副食品多了點收入,這些得來不易的復甦,令人欣喜,然而,如何維繫,如何朝著「里山精神」的實踐繼續走下去,未來的路程仍不免令人憂心。
金山的客家足跡逐漸模糊,但古厝猶在,記憶就有機會留存;曾經消失的水梯田與早年山間墾拓的生活樣貌得以重現,八煙提供了很好的經驗,如若能在這波復興中,找出維繫產業的機制、深化人文的價值,燃起的希望,也可能如重新回來的生態一般,生生不息。
關於里山倡議
「里山」(Satoyama)並不是一個地名,來自於日本的名詞,指的是村落(里,Sato)與周圍的平野、溪流、溼地、山林(山,yama)共構的地景環境。
一個以水稻田為主的「里山」地景,人們生活、耕作的場域,諸如稻田、旱田、草生地、溪流、池塘、灌溉水渠、溼地,是生物多樣性的棲地,是森林過渡到平地的鑲嵌地帶,適度地疏理森林、維護耕作與居住環境,能達到兼顧生產、生態的雙贏局面。
基於這樣的理念而形成的「里山倡議」,在2010年《生物多樣性公約》第十屆大會上,由日本環境廳與聯合國大學高等研究所聯手啟動並獲得通過,其主張在於促進符合生物多樣性基本原則的活動,希望達到現實社會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理想願景。
這類概念其實在西班牙、法國、美國、韓國、印尼、馬來西亞、菲律賓等國都有實際推動進行的案例,只是名稱不同罷了。在臺灣,目前至少有生態工法基金會的八煙水梯田、人禾環境倫理發展基金會的貢寮水梯田、觀樹教育基金會的苗栗苑裡裡山塾、美濃愛鄉協進會的美濃里山、花蓮富里豐南村吉哈拉艾文化景觀等「里山案例」在各地推動。
一日走讀金山
近距離可漫步沙灘、優遊山林,甘藷、溫泉、老街之外的金山,還有許多可串連出人文、藝術、常民文化樣態的去處。
來到金包里老街,除了美食購物,所剩無幾的老街屋,建築形式與其間的商業生活模式,承載了昔日的美好,牽引出走回舊時社會人文的通道;兩座廟宇,廣安宮的開漳聖王,牽繫著移民與原鄉的不可分割,慈護宮的媽祖不僅庇佑出海平安,更深入尋常生活烙下斑斑印記。
喜愛戲水弄潮,夏季的中角沙灘滿足了人們或閑適、或動感十足的度假需求;黃家古厝靜靜矗立,以其飛揚的燕尾、古樸的厚實印照悠悠歲月,不遠處的清泉里還有一座「李芑豐古厝」,形制優美、保存良好,也是體驗金山早期居民生活場域的好去處。
循著三界壇路上山,朱銘美術館的藝術、法鼓山佛教園區的禪意空靈,或是懷念鄧麗君的筠園,均可一次走覽。又或者踏上陽金公路,小巧的三和國小深入葵扇湖,璜溪的優美河谷景致相伴,進入八煙聚落,甚至走一小段金包里大道,則是一趟體驗山村風貌、淺山生態與早年人文通道之旅。
This entry passed through the Full-Text RSS service - if this is your content and you're reading it on someone else's site, please read the FAQ at fivefilters.org/content-only/faq.php#publishers.
留言列表